滴进人生de雨 记恩师王蒙

2015-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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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年在王蒙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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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5年4月24日在南昌全民阅读活动现场

 

  4月11日深夜,接到王蒙老师短信:"14日到南昌讲课,届时联系。"身处信息时代,我却是个信息闭塞的老妪,颇费了一番周折,方知老师此番是来参加我省全民阅读宣传活动的。一位81岁的老人,笔耕不辍,从《青春万岁》《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春之声》《活动变人形》到《闷与狂》,一直引领潮流,不由人不感佩。

  ● 岁月留痕 风采依旧 ●

  4月17日上午,由省新闻出版广电局、江西日报社等8家单位联合主办的"书香赣鄱:在学习中崛起" 泰豪论坛在南昌市红谷滩新华文化城举行。

  当王蒙老师走向讲台开讲的瞬间,所有的摄像、摄影记者不约而同涌到讲台前,以各种姿势抢拍抓拍,形成一道别样风景。互动环节因时间关系,只留下8分钟,听众们不无遗憾。他们有太多的问题想与王蒙先生交流:是什么让他在80高龄仍然能保持如此好的创作状态?我们现在应当怎样读书?怎样从书中汲取营养和力量……走出会场,听众们颇不解渴地议论着。这不由让人感叹:人们还是爱读书的,人们还是敬爱好作家的!谁说纸质文本早已退走边缘,淡出人们的视野?翰墨书香,始终是中国人难以舍弃的情结。

  因为活动日程安排非常紧张,我只在开幕式上见到王蒙先生。81岁的老人坐在主席台上,稳稳当当如一口有年头的铜钟,智慧的头颅微微仰起,不苟言笑,淡定傲然,似乎与生活中常敞怀大笑的王蒙有那么一点不同,也许这就是当今人们爱说的气场?满头银丝和不掩饰的老年斑当是岁月留痕,大自然的规律谁也逃脱不了,然而,一开讲,风采依然,不必说中等个头仍见挺拔伟岸,不必说举手投足仍显活力四射,不必说深棕西服黄色西裤和棕黄相间皮鞋的和谐时尚,单说语言的魅力,睿智幽默,潇洒率性,思维敏捷,逻辑严谨,侃侃而谈,引人入胜。

  而此刻,我多么希望能够当众向王蒙老师深深鞠躬,我想告诉世人:没有王蒙老师,就没有作家胡辛。


                 ● 纯真年代 真诚心声 ●

  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激情燃烧岁月。那是真正的全民阅读年代,读书的身影遍布城乡,读书的氛围渗透街巷农舍住户,只要识字的人,谁不议论《班主任》《伤痕》《从森林里来的孩子》《乔厂长上任》《李顺大造屋》……人们反省反思回归,呼唤真诚的生活。也许对历经非常岁月后千疮百孔的心田,文学是一剂良药?

  而我,做梦也没想过,1984年春,自己竟然登上了全国优秀短篇小说的领奖台!那一瞬间我惶恐迷茫。《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这篇描写平凡女性世俗生存的小说得以发表,我已从心底感激《百花洲》和责任编辑周榕芳。为何还能得到全国评委青睐?今天想来,似明白应了如今的一个流行语——接地气吧。

  赴京领奖前从《百花洲》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周编辑的约稿信中得知拙作的伯乐是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王蒙!我心头一热,依稀记得最早知晓他的名字是读初中时。那时,舅舅经营上海文汇报在江西的发行,他带来几张《文汇报》,上面正连载《青春万岁》。一读,虽似懂非懂,但也被苏宁的不幸遭遇深深打动,读到她忧郁地边油印边哼着破流行歌曲《千里送京娘》时,竟追着问大人们何谓"破流行歌曲"。就这样,先生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竟是我的启蒙书。在京领奖时,同届获奖的张贤亮爽快地告知王蒙先生的家庭住址和电话,湘女蒋子丹也鼓励我:王蒙是不会随便夸人的。但我到底没有勇气前去拜谢。

  1984年,我的创作进入瓶颈,仅写了三个短篇,且唯有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昌江情》还有点分量,仿佛从高峰坠入深谷。就在这年冬天,我应邀参加《北京文学》举办的笔会。笔会结束时,我鼓足勇气,拨通了王蒙先生家中的电话。电话通了,却结结巴巴不知所云,但他似乎立刻就明白了,温和地让我上他家去坐坐,并问我现在何处,详细地告诉我如何乘车倒车。

  来到虎坊桥王蒙老师家中,坐在人造革面的长沙发上,我战战兢兢,一抬眼,见着对面墙壁上的挂钟,冲口而出:"我五分钟就走。"老师笑了,说:"好。真有意思。"

  老师肯定看出了我的窘迫,他打开话匣,说:"去年冬天坐在这长沙发上等晚饭的时候,随手翻翻各地寄来的杂志,读到你的《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读着读着,竟流了泪!夜间睡下后想想,不对呀,经历了太多,怎么会轻易流泪呢?于是又读第二遍,又流泪了!当即给《小说选刊》主编葛洛打了个电话,说,我发现了……葛洛问道:你看看几点?这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凌晨3点!"

  听着听着,我的眼睛潮湿了。老师鼎力推荐时,压根不知作者是何人!

  老师还说,葛洛老师当年对他也极力扶植。那时,他年少气盛,对葛洛提的意见还逐条反驳,葛洛却一直温和地听……

  见我无言,老师又改换话题:喜欢泰戈尔的诗?我点头。(在《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中我引用了泰戈尔的诗句:"当我死时,世界呀,请在你的沉默中,替我留着'我已经爱过了'这句话吧。")一口气说出泰戈尔的代表诗集《新月集》《飞鸟集》《园丁集》《吉檀迦利》                  ……我真担心他当面考我,因为我只不过知晓些许碎片。见我仍不自在,老师很随意地拉起家常,说到20世纪60年代他主动要求去新疆,一待就是16年,还当过称职的生产队长呢!他又说,厚积薄发,必须得有生活。生活在呼唤着文学,而创作是一种真诚的燃烧,只要你心中的火没熄灭,你拥有生活,就还能写,别急。真实,纯真,是最宝贵的。

  我喉头哽哽,老师知道我创作的困窘。还知道我有一部中篇《粘满红壤的脚印》正在《中国作家》审稿,那是写农学院毕业的大学女生艾小雨改良红壤的故事,他诙谐地告知:会发的,但没有好到振聋发聩的地步。我终于笑了,这时,也不知过去了多少个五分钟!

  我并非口讷之人,为何如此反常?应该是在懂得我的慈悲者面前,唯有聆听。回答应当用作品,那才是生命之花。

  老师送我出门,说:"认得了这个门,以后到北京就来呵。"


                 ● 清泉汩汩 蔷薇如瀑 ●

  1986年,作家出版社将我的第一个中短篇小说集《这里有泉水》列入新星丛书第3辑出版,责任编辑是李玉英老师。王蒙老师此时已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部长。他来到江西调研,但安排得太紧,便请当时的省文化厅郑厅长转告我只有早餐前有点时间面晤。短暂的见面中,老师仍旧给我打气:要自信,要真诚,要生活。

  1990年春,时任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社长的周榕芳约我写了部长篇小说《蔷薇雨》,仍以南昌为背景,仍是女性题材。即将付梓时,他突然提出:能否请王蒙老师作序?我连连摇头。但他已拨通了北京长途。没想到,老师爽快地应允了,但是,他强调必须看了校样后才写。

  校样寄出后,忐忑不安。不过半月,就收到了老师寄自北戴河的信和序。

  "序写了,迟复为歉。我用了五天的时间,通读全稿后才写的。已经许多年了,我没有从头至尾读完过一个长篇,甚至包括《百年孤独                  》……"读到这,泪水已模糊了我的视野。

  20世纪90年代,经济大潮已是浩浩荡荡,时间就是金钱,全心全意为他人作嫁衣裳者已渐珍稀,而老师却仍诲人不倦奖掖后学!那年头,名家作序已成为文学的一种时髦,多少人碍不过人情面子,含糊写几句"例行私事",老师却一丝不苟。这篇长达几千字的序,有肯定有欣赏更有批评,都不含糊,后在《读书》上发表。

  40余万字的《蔷薇雨》不仅得到读者的持久追捧,连连获奖,还引起影视圈的关注。中央电视台原台长黄惠群女士将其推荐给总编室,著名编剧王朝柱先生再将其落实到中国电视剧制作中心。我应邀出席了北戴河的选题会,并花费半年时间写出66万字的30集电视连续剧剧本。对于"触电",老师曾劝我:你干吗答应自己改编呢?有这时间,写下一部吧。我说,生命是种种体验。他笑了:这倒也是,不过,会有痛苦的。果然!

  朗费罗有诗句:"有些雨一定要滴进每个人的人生里。没有雨,大地化作一片荒漠;没有悲伤,人类的心会变得寂寞,无情而傲慢。"信然。


                 ● 小院高楼 青春不老 ●

  从虎坊桥到朝内北小街的四合院再到干杨树的部长楼,都去过。只要到了北京,总要去拜见。

  四合小院里有三棵树。总记得师母饶有兴致地说:春天采香椿,秋天摘柿子,七月打枣。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满地的碎金。每次都撞见老师家的繁忙热闹,很少从容交谈。但老师从不敷衍,总迸发出智慧的火花。

  在这个小院里,我将我厚厚薄薄的书送给他指正,《这里有泉水》《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地上有个黑太阳》《蔷薇雨》《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最后的贵族?张爱玲》等,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作家作家,作,就对了。他并不赞许我扎进传记文学中,但他出访台湾归来,却这样评价《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以优美的语言、优美的情操,写了一段逝去的故事和情感,能为官方和民间所接受,这是你的成功之处。

  在这个小院里,有一年元旦前,我见着了铺天盖地的花花绿绿的贺年卡!书桌上、茶几上,高矮柜上贺卡堆积如山,就连长长的暖气管上,也密密麻麻铺了层贺卡,好一个姹紫嫣红的春的天地!这其间,老师无私地热心地扶植了多少文学新人?老师的道德文章,不言而喻。

  部长楼,我与玉英只去过一次,正碰上老师在搬家。硕大的沙发刚刚挪进门,还没到位,满屋堆放着各式物件。可老师和师母知我们有事而来,仍旧热情周到地接待我们。老师开朗地劝我:切记不要太计较,相信公道自在人间。

  老师在王蒙自传第二部《大块文章》"十八岁出门去远行"这一节中,回忆了新时期文学中对我、石定、余华、残雪、刘西鸿、张辛欣、买买提明?乌守尔等中青年作家的倾心帮助和扶植。我至今记得他对《四个四十岁的女人》的评介:"那种真实的生活气息、真实的艰难和痛苦,那种历尽坎坷仍然真实、仍然活跃着的一颗颗追求理想、挚爱而绝不嫌弃生活的心感动了我。也许这样一种心地被一些人认为'过时'了,而又被另一些人认为不合标准。读到那位身患绝症的教师柳青的故事时,我落泪了,我推荐了这篇小说,我记住了这篇小说的作者的名字——胡辛。"

  都走过了人生的四季。别来无恙,夫复何求?

链接:江西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