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北师大校园,呈现素朴之美。连翘、丁香、紫藤、山楂、蔷薇、石榴花开花谢点缀岁月四季。如若留意,校园里还有一道流动的风景,那是每日疾走1小时的绍武先生,这是他的下午课,他爱戴一顶礼帽,挺着壮实笔直的身板,无论晴雨雪霜,哪怕是沙尘暴中,他就这么走遍校园,从不猫着身子,或侧身躲躲沙尘风雪,也许这就是力的较量、意志的较量。有时他的妻跟随着他,几乎小跑步的态势,但高挑挺拔的她却很是灵动飞扬,爱着红装,忽前忽后像一团火焰映衬着他。不过,这样的镜头较难捕捉,因为她太忙!是她,和师生们奋斗,第一个在全国综合大学艺术学科内创建影视专业;是她,和师生们奋斗,先于艺术类院校建立了中国高校第一个电影学博士点;她还担任了众多的社会职务:教育部艺术教育委员会委员、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审查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影视委员会委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理事暨高校电视艺术委员会会长、中国话剧历史及理论研究会副会长……最近,又受命担任了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院长。都说人生六十,是风景淡出的岁月。可她眼下六十八岁了,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繁华景象。
她说:要做成事,只有两样,一是执着、不屈不挠;二是要有点奉献精神。


影视教育天地的飞翔
1992年,五十八岁的黄会林从北师大中文系调到艺术系做主任。北师大艺术学科创建于1915年,然而还没有自己独立的硕士点。黄会林在抓全面管理的同时,着手重点建设影视专业,人们半玩笑半认真地说,你就玩玩票吧。她不吭声,横下一条心,在系里说:我们埋头苦干,脚踏实地地干。她心里想的是:中国有十二亿影视观众,可是,影视学教师仅区区四五百人!而电影电视的影响力、覆盖面是当今任何艺术形式都无可比拟的。这是一方广阔的天地,更是一应正视的严重问题。北师大,作为中国历史悠久、师资力量雄厚的师范院校,理应做影视教育的开路先锋。六月,经国家教委批准,北师大正式设立影视专业,这是第一次在我国非艺术类高校设立艺术学科的影视专业,它的意义,不仅仅是为我国高校的影视教育开拓了一条新路,无论于教育事业还是影视事业,都是应当载入史册之事。
1995年——世界电影诞生一百周年、中国电影诞生九十周年之际,中国高校第一个影视学的博士点落在北师大的校园里!北师大震动了。可最感震惊的是校园外——影视专业学院:影视学第一个博士点怎么落在北师大呢?从1992到1995,短短的三年,北师大翅膀如此强硬展翅就飞翔了?知情的人则一点不感到意外:这是水到渠成的事,三年飞翔?北国剧社早在六年前就高远地翱翔于世界!
此话没有丝毫夸张。
1986年春,中国第一次举办莎士比亚戏剧节。北师大北国剧社公演《第十二夜》和《雅典的泰门》。先安排在总政小剧场,中国话剧泰斗纷纷前来观赏,老前辈吴雪称已超过了专业剧团的水准;话剧泰斗曹禺则感动得直问:你们怎么能演得这么好?连演九场,观众兴奋得不得了。节骨眼上,黄会林力争,要求在首都剧场公演。这又是中国大学生剧社第一次登上这座享誉国内外的戏剧殿堂。一公演,更不得了,连演七场。不仅中国观众热情无比,许多外国友人也蜂涌而至。美国专家伸出拇指直夸:世界上最好的《第十二夜》就在这里!首都剧场作出破天荒决定:从此无条件对北国剧社社员开放。北国剧社的《第十二夜》、《雅典的泰门》剧照放大了八张,作为中国领导人出访礼品像册内容,送给英国女王,得到莎士比亚故乡的赞誉。《香港中报》、《晶报》、《美国中报》、法国《欧洲时报》等记者纷纷前来采访,北国剧社的社员们众口众手将社长和艺术顾问推到前台。
社长是黄会林,艺术顾问是绍武。
他们没有像北国社员们那样忘情地在雨天雨地中抱头痛哭——那是欢乐至极的宣泄,可他们一样心潮起伏。回首成功之路,洒下的心血和汗水凝成别样文章……
八十年代初,北师大中文系教学改革,现代文学分成小说、戏剧、诗歌、散文四大块,黄会林负责戏剧这一块。其时,不少人认为戏剧是过了时的艺术,但她不这么看,她对戏剧的挚爱不变,她坚信,戏剧与校园有不解之缘。美国戏剧教育家爱芙连·西里亚德也早就指出戏剧是教育的重要组成。黄会林开设了“中国现代戏剧研究”选修课。别的不说,一堂“丁西林论”讲授下来,北师大图书馆里丁西林的剧本基本借空,还有许多同学等着借阅。这时,绍武出点子说:戏剧还是要立在舞台上的;因为戏剧不仅仅是供人阅读的,更具有舞台直观性。教学改革要从实践入手,把学生从教室里引到舞台上。于是她宣布课程考试对理论与创作一视同仁!同学们情不自禁欢呼起来,所交考卷中剧本多达六七十份!黄会林和绍武兴奋得比他们自己写出了剧本还美!他们废寝忘餐,一个个剧本认真阅读,大多数作品虽仍稚嫩,但充满了生活气息和青春幻想,做老师的,就是要珍惜和发掘同学们的创造性。他们从中挑出十几个,把大家找来,在北师大的紫藤萝下一遍遍认真讨论,一次次切磋商讨,最后选取了四个小戏排练:《太阳神》、《抹不掉的晨曦》、《清晨下着小雨》和《嫉妒》,分别为浪漫、现实、抒情和荒诞四种类型。这四出短剧在校园公演后,师生反响热烈,声浪之大,波及校外,戏剧界人士闻讯观看后,感叹说:中国戏剧死不了,希望就在北师大。
1986年1月,北国剧社正式成立。之所以取名北国,是对田汉当年创办的“南国剧社”的仰慕与追思。中国话剧界前辈、师长吴雪、刘厚生、吴祖光、兰光、黄宗江等亲赴校园祝贺,曹禺为剧社题词“大道本无我,青春常与君”。紧接着,中国剧协交给北国剧社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参加中国首届莎士比亚节的演出……
一个专业剧团要排一场莎翁剧目,得耗费半年时间,投五至二十万!而学校经费紧张,咬咬牙,每台戏给了五千元。至于时间,他们没有耽搁一节课,他们拥有的整块时间只有寒假。
这是师生们终生难忘的日子。为了排戏,同学们纷纷退掉归家的火车票,请来了中国话剧著名导演、舞美艺术家执导与设计,他们无私奉献精神深深教育着师生。紧张的排练中还穿插了专家讲授的莎士比亚戏剧课、导演课、表演课、舞美课、台词课、形体课等等;最重要的是,“先学做人后学戏”,认真负责、精益求精、吃苦耐劳、遵守纪律、团结互助……有了这些,什么困难也难不倒。不光是表演,布景、灯光、道具、服装等等,哪一样不是小社员自己动手干?天寒地冻,搭布景的在还没安暖气的后台乐呵呵干通宵;没有钱做服装,他们买来最便宜的包布,就在社长、顾问家“开染店”,一时间,他们家的锅碗瓢盆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裁剪缝纫也在他们家全面铺开!舞台上灯光下,谁也看不出这些“华贵服饰”的半点破绽!数学系一位十八岁的女孩子,硬是将灯光切换做到了分秒不差,这对专业者都是奇迹;还有对莎翁剧作的“二度创作”,因为原剧《第十二夜》需四个小时,他们浓缩成一个半小时且不落痕迹……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那年的冬天又特别温暖。
绍武当时被党委任命为北国剧社的临时党支部书记,不少同学在北国剧社提出申请入党。绍武说:千万不要小看大学生,必须给大学生一个平台,让他们展现自己的才华。提起往事,绍武的眼中流泻出父亲般的慈爱。是绍武出的智慧点子:《第十二夜》演员全用女生,《雅典的泰门》演员则用男生,结果是,匠心独运,高高飞翔。
1987年,为扩大同学们的学术视野,黄会林又在戏剧课中举办名家讲座。一时间,于是之、李婉芬、石维坚、刘树纲、李法曾、陶玉玲、苏叔阳、中杰英、瞿弦和、张筠英、王景愚等纷至沓来,与大学生对话共同研讨,校园文化五彩缤纷活跃丰富。
北国剧社代代相传,曹禺的《雷雨》、《镀金》,丁西林的《三块钱国币》、《压迫》等相继搬上舞台,逝去岁月的忧虑和彷徨,让大学生们走进历史,加倍珍惜今天。
纪念田汉百年诞辰时,北国剧社公演了田汉三十年代的《苏州夜话》、《咖啡店之夜》等,把七十年前的氛围场景重现,依旧是人的气息,演活了,田汉的家属与老友激动得拉着他们的手,久久哽咽无语。
……
北国剧社坚持了整整十年。与此同时,黄会林大力开拓影视实践。
1993年,黄会林博采众议,热情支持举办大学生电影节。经她多方奔走,将这件本来只是畅想之事落到实处,至今,已轰轰烈烈地举办了九届。北师大师生拍摄的校园电视剧几次在全国高校“理想杯”电视作品大赛中夺魁。北师大艺术系拥有全国艺术院系硕士点博士点的优势。2002年4月,由黄会林主编的《中国影视美学丛书》八卷本,历时四载,终于出版。新闻发布会和研讨会引起了各大新闻媒体的关注和高度评价。黄会林认为,中国影视创作有自己鲜明的民族特色,中国也应有自己的具有鲜明特征的传播体系与艺术体系。只有这样,方能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下,在世界影视文化格局中独树一帜,从而确立自己独有的美学范畴、审美方式和审美价值取向。这套丛书以“中国影视与中国文化传统”为切入点,为构建影视文化的“中国学派”打下良好的基础。绍武风趣地称为“大个子工程”。
从北国剧社到大学生电影节,从影视专业的建立到构建民族化的中国影视美学体系,从几间小屋到田家炳艺术教育书院八层红楼的高高矗立,黄会林和绍武,真有点“自找苦吃”的“傻劲”,因为他们已是文学影视三栖的作家,而且正处于创作丰收期,一个人的时间和空间都是有限的,他们却宁愿“顾此失彼”!这就是奉献,让人油然而生崇敬之意。
他们的心灵,永远在创造中飞翔。
永恒的史诗情怀
论创作,绍武、黄会林是当之无愧的作家。作为学者,他们合著和主编的戏剧、影视文化类的理论专著约一千六百万字!电影《梅岭星火》、多幕话剧《故都春晓》、电影剧本《彭德怀在西线》皆为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大戏。长篇小说《骄子传》、《黑洞·炼狱·流火——母亲三部曲》,逾百万字,亦为革命历史题材。无论电影、话剧、长篇小说,都有着史诗的壮丽激越之美。
《梅岭星火》谱写的是陈毅赣南三年游击战的革命生涯。这是绍武、会林的处女作。那还是1972年陈毅同志去世时,他们在深切的悲恸中萌生出创作的冲动。于是向学校提出,写一部作品,颂扬陈毅坚定不移的革命立场、光明磊落的胸襟及富有魅力的个性。那时,正是邓小平主持工作的时候,学校大力支持;然而,本子打出铅印稿时,正批邓小平;校领导为保护他们,赶快将本子撤了下来。但他们却无法从心中撤下。
打倒“四人帮”后,北影、长影闻讯都要这个本子。
而绍武、会林夫妇为了完善脚本,却决定实地踏访赣南老区。1977年2月,历时一百天,他们去到信丰、于都、 瑞金、油山等老革命根据地,几乎跑遍了山山水水,采访了许许多多老革命和当地老俵。他们坐的是老式的班车,因都是临时买票,所以总是坐在最后一排。常常是天蒙蒙亮坐上车,在山路崎岖中晃晃当当,天黑了才到。而许多他们要寻访的目的地,无车可通,只能在向导带领下翻山越岭、在莽莽密林中穿行。渴了,掬几口山泉;饿了,啃一个冷红薯。为了找到陈毅当年陷于绝境的山洞,他们在没有路的山里寻寻觅觅,双手扒开一人多高的芭茅刺蓬探行,手脸都划出伤痕,几经周折,终于得到确认。连向导都感动地说:你们就跟当年打游击一样呢。是的,他们就是要身临其境的刻骨铭心的感受,宁愿“自讨苦吃”。说来有意思,他们寻觅出的小山洞,现在已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也成了旅游胜地。这一百天中,黄会林还专门从韶关赶到北京上了一周课。
1978年2月,他们把定稿送到会林的老师唐弢先生手里。4月20日,一封落款东城夏缄的信转交到他们手中——是夏衍的信!信上说,大作《梅岭星火》已拜读。因为视力不佳,耽搁良久,甚歉。并让他们去谈一谈。几天后,他们如约登门造访。夏公说,整个剧本所记史实,基本上和陈总在1952年同我及宋之的同志所讲相符。夏公还就剧本的优缺点坦率地发表了意见,并诚恳地让他们再改一遍,最后再由夏公改一遍。后来,夏公花了一周的时间为他们改本子,连标点符号都没放过。这一切让他们深受感动。
同年长影决定投拍。《冰山上的来客》导演赵心水亲自来到北京,与绍武、会林夫妇切磋商谈了四十天,万事俱备,只等开机了。可情况突然出现逆转,开机之事遥遥无期,有人竟劝他们少跟夏公来往。他们听后,如晴天霹雳,但是头脑很冷静,绍武当即接话:片子可以不拍,但我们不可不与夏公交往。
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本来是全国第一部写陈毅的电影,等到其他写陈毅的影片都放映了,这部电影还无动静。后来总算珠影厂决定投拍。那时候的珠影连宽银幕都拍不了。不过,也就只能这样了。1982年,《梅岭星火》终于面世,其时,《陈毅出山》、《陈毅市长》等片都出来了。他们可谓:起了个五更,赶了个晚集。当然,错过了轰动效应的机缘。
夏公说:你们不要停下来,要继续写。
他们回答:要写,就写三大战役。
夏公说:先写平津战役,有戏。
于是,夏公、北京市委负责文化工作的项子明、北京人艺于是之院长,还有他们夫妇,五个人坐在一起策划。领导开出名单,让他们逐一采访。又如打仗般紧张奔忙。尔后,夫妇俩一个星期一幕,写完一幕夏公就审一幕。全部写完后,题名《故都春晓》。夏公要了个车,直接送到《剧本》月刊。《剧本》立即发表出来。本来,这个本子是为“北京人艺”写的,中央实验话剧院看到了发表的剧本,正月初三找到他们家,他们怕关系复杂化,不敢接待。可实验话剧院有干劲,硬是风风火火排了出来。一个多月后,北京人艺也公演了,自是盛况空前。接着,中国评剧院改编成评剧上演了。一出多幕话剧,在三个月内,北京三大剧团争相公演,这也是空前之盛事。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事情又出现了大波折。因为各种意见针锋相对,这本不是坏事,至少说明人们都在关注这出大剧。但再后来呢,说是关系到统战,不让展开讨论。原本轰轰烈烈的“三大战役”,就这样刚刚拉开序幕,便戛然而止了。
1979年夏公生病住院,会林参与轮班照顾。两人又开始“夏衍研究”,夫妇为夏公写了两万多字的年表,撰写了二十八万字的《夏衍传》,编了三卷《夏衍剧作集》、一卷《夏衍电影剧作集》,并拍摄长达一百二十分钟的大型人物专题片《窃火者之歌》,研究材料多达数百万字!要晓得,历经非常岁月,夏公的生平、文稿等几乎没有文字资料留下,有些电影剧本是硬从影片上拉的。他们这样做,出自对夏公的真挚情感,更重要的是,为中国戏剧与电影文化史的研究做了切实的抢救工作。
终究还是难释创作的史诗情怀。1984年,他们又开始了《彭德怀在西线》电影剧本的创作。这部作品以三年艰苦的西北解放战争为背景,展现既是老总又是士兵的彭德怀动人形象。
像创作《梅岭星火》一样,夫妇俩在彭德怀夫人浦修安的带领下,几乎跑遍了西北战场。从陕北一眼眼窑洞的采访,到榆林的纵览大漠;从关中直上甘肃六盘山上高峰,重点踏访当年鏖战的清化砭、羊马河、沙家店、宜川、米脂、榆林城……横跨三省,历程四千公里,当年的战斗英雄和支前模范向他们倾诉了对彭总的深切怀念,他们下决心尽最大努力,尽量挖掘出真实翔实的材料,还原历史,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个真正的彭老总的光辉形象。
作为西安电影制片厂的特约编剧,前后共改了八稿。去西安改稿,他们得按事假扣发工资。可到头来,电影公演时,片名改了,编剧只有一人,却不是他们夫妇俩!本子却仍是他们的基础!对方辩解说,这是人物传记,不都是从史料上来的么?还是个老“编剧”,竟然抹煞从史料到人物活起来立起来之间有个“飞跃”!这“飞跃”凝聚着作者调查采访的心血、理解历史的深度、展现故事的能力、还原情景场景的本领、创造细节的独运匠心和旁的作者无法取代的自己的情感!最后虽讨得公道,但是,他们夫妇俩只得到一纸空文。
幸而有知音。著名电影剧作家陆柱国读过《彭德怀在西线》上下集剧本后,给他们的信中说:“你们的电影剧本使我如亲临西北战场,好像会晤了这位令人敬仰的统帅兼士兵。我认为这是我所看到的描写彭德怀同志在西北战场的作品中最为突出的一部。”
花费了多少心血,流淌了多少汗水,到头来却给他人作嫁衣裳,他们悔么?不。他们沉静地摇摇头。生命无悔,青山作证。绍武和会林,都是从革命历史岁月里走过来的。绍武,就是吮吸着军队的乳汁长大的;会林,亦曾在战火中点燃青春。绍武曾说过:从五四运动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革命历史,就是精神文明的沃土。在这片沃土上植树造林,让世界充满绿意,正是他们的追求。
战火中的青春少年
少年绍武便做着作家梦。
最先是姥爷的传奇经历,那是他小时百听不厌的故事。姥爷是少年心目中的第一个男子汉印象,身材高大魁梧,上唇一排齐整的黑胡子,干脆果决。行伍出身的姥爷曾接触过江西红军,对红军的印象非常之好。父亲去世后,母亲参加革命,在刘邓大军的一二九师,六岁的小绍武便跟着母亲随军作战,正值反扫荡,常常一跑就是十天半个月。就这么跟着跑,他练就了飞毛腿,但毕竟是个孩子,乏了,跑着都打瞌睡。这个那个叔叔就把他背起跑,他是在叔叔们的背上成长起来的,他深深感受到军队中无私的爱。1942年“五一”大扫荡时,日寇追击于太行山武安东部山区,母亲为掩护队伍后撤,跑到山崖绝境,紧抱着小绍武跳崖壮烈牺牲,而绍武竟奇迹般活了下来。母亲的名字一直刻在故乡烈士纪念碑上。母亲牺牲后,小绍武又跟着部队跑了半年。他记得1942年至1943年是最艰苦的岁月,没东西吃,八路军节约粮食省给老百姓吃,但是部队对他这个孩子硬是搞了“特殊化”:老炊事班长特意为他种了一块玉米地,收获的玉米就给他这个孩子吃。供给部部长专门批了个条:每天给他二两面。老班长做成面疙瘩,放在火上烤,甭提多香了。老班长说了一句文学语言:为了革命的后代。老年的绍武回忆说,他少年时就做着作家梦,想把他经历的一切都记下来。他为什么这一辈子都在执着地写革命历史题材,那是缘于少年时与军队的血肉交融的情感。他说,这支军队是伟大的,有理想,人与人之间友爱、患难与共、生死相交。他有幸在部队的大熔炉中锤炼,练就了这么一身硬骨头。老红军与老八路的姨父姨妈关怀他,成为他的养父母。直到1948年,十五岁的他在太原正式参军。
黄会林却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女公子”。祖籍江西吉安,生在天津,长在上海等地。父亲黄梅轩,四十年代曾任天津剧院经理。剧院是“中旅剧社”的演出基地,名重一时的唐槐秋父女、林默涵、周刍等常在那演出。后又担任南北剧社社长。这个剧院又演话剧又放电影。在这样的氛围濡染熏陶下,怎能不生出戏剧电影情结?哥哥黄国林,日后也在新中国戏剧界知名,他的妻子名气比他还大,就是“二妹子”陶玉玲。
兄妹俩的少年却有悲惨的一面,会林六岁时父母离异,原因是父亲有了外遇。漂亮的母亲是个刚强的女子,毅然决然离了婚,带着一对儿女从天津到上海,学助产士,自强自立。会林九岁时被父亲接回天津。后娘容不得兄妹俩,这样的家庭自然无温暖可言。所幸的是家里有丰富的藏书,只要一有空闲,她就看书。痛苦的童年,书籍成了她唯一的安慰,也就在这不知不觉中,知识浇灌了她、武装了她,使她的心田永远滋润着爱,不管周遭的氛围是何等干涸窒息;柔弱的她变得坚强,面对种种坎坷和磨难。
几经辗转,解放前夕,父亲到上海工作,兄妹寄居苏州。也就在那时,他们感受到从未有过的体验,接触到“革命”两个字!黄国林在著名的桃坞中学,参加进步活动;会林小学没读完跳级上了振华女中,她跟一帮进步的大姐姐一起演进步话剧,学扭秧歌。愁云惨雾的视野里,吹拂开明朗清新的一角。
1949年5月,上海解放。会林在上海培明女中读书,朝气勃勃担任秧歌队队长。因为表现突出,她不需后补期就加入了青年团。
1950年1月,父亲工作变动,又将家眷带至北京。到了首都北京,会林考上了北师大附中。读初三时,正值抗美援朝。10月23日,党和政府发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号召,大家写血书,要求参军参战。全班都报了名,结果批准了四个人参军,其中就有黄会林。
黄会林十一岁戴眼镜,一参军,便是一个小眼镜兵。先在华北防空司令部炮兵处作战科,半年后,华北防空政治部文工团组建,她被调过去。不久,从文工团里挑四人入朝参战,四人中又有黄会林。会林说,那是净化人的灵魂的一段岁月。那时,正值清川江、大清江两座大桥保卫战,战火纷飞、枪林弹雨中,她们分三人一小组行动。有一天,出发途中,遇上敌机袭击,田野上除了累累弹坑,竟没一个可躲避处,三人没法,当敌机俯冲时,只有卧倒在一个浅坑里!等一阵震天撼地的爆炸声后,万籁俱寂时,她们从尘土堆里钻出来,抖抖泥沙,都活着,不禁抱成一团。看看前后,都是刚刚扔下的大炸弹坑,相隔不到十米远!“保卫清川江”战役,打了整整七天七夜。牺牲了一百位烈士,她们亲手掩埋牺牲的战友,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过。战役结束后,评了一百个功臣,黄会林便是其中的一个,是唯一的女兵。
1954年,部队给黄会林联系到北师大工农速成中学继续学习。
黄会林扛着行李来到这所学校里,正是课间休息时。她扎着两条小辫,穿着洗得发白的军服,身材高挑,却仍满脸稚气,还架着一幅白边眼镜,很自然地,引起了同学们的好奇。绍武这时已在这里念书,是年纪最小、学习最好的一个,又是班上唯一的烈士遗孤。班主任招招手把绍武叫过去,说,小黄从朝鲜前线来我们班插班学习,你帮她把行李扛到宿舍去吧。他也没吭气,扛起行李就在前带路,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印象:小辫子、眼镜子,一个挺文气的女兵。
既然是插班,黄会林急的是补课。她坐前排,绍武就坐在她后排,她便向他借笔记,他的笔记抄得好,一遍补抄下来,前边缺的课像是都补齐了。绍武的嗓子还挺亮,唱歌挺有感召力,自拉自唱京剧,还满有京剧味。会林待同学非常热心,看着同学缺什么,她就送什么。谁有了难处,只要她知晓,就会热情地为人排忧解难。因为她比一般同学“富裕”——从部队下来,每个月有二十五元生活费和六块零用钱呢。大家对这位“小辫子”十分好感,1955年5月4日,她被评为优秀团员。而这时,她与绍武没经过任何曲折也没什么传奇,就像两条纯清的小溪,从不同处淌出,自自然然地融汇成一处,他们相爱了。绍武见她这个南方小姑娘冬天怕冷,心疼她,便省出钱来给她买了二双毛袜,也算是定情信物吧。会林却大大咧咧,同屋女同学直夸这毛袜好看又中用,她想也不想,就转赠一双给同室女同学!这可把绍武气坏了。直到半个世纪后,提起此事,绍武还老大不乐意呢,会林却笑得咯咯响。
他们的人生之路,却不像她笑得那么甜脆。可以说,几乎所有的运动都莫名其妙有他们的份!也有比小说还小说的离奇坎坷。会林的战友从海边给她寄来一大包干虾米,她接了包裹拆分给大家,一边风风火火找来地图,寻找战友现在的地址。就这些,小报告打上去了,说她是特务!并找绍武谈话,要他与特嫌划清界限,终止恋爱关系!绍武摇摇头:我了解她。她是清白的。后来“特务”的事没有了,但绍武却背了个“包庇特嫌”的处分二十四年!这真叫滑天下之大稽……但是,他们胸怀宽广宽容,他们向前看向前行,历经战火洗礼,曾与死神擦肩,更懂得珍爱人生,懂得生活的意义。要做的事很多很多,他们想做的要做的,就是把最美最好的精神食粮奉献给人们。
走过岁月,她的脸庞仍显稚气不见沧桑,她感叹:他是抵挡狂风恶浪的堤坝,是倦鸟栖憩的常青大树,是一次次扬帆出征的开阔的海港,是爱的证明。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绍武与黄会林,从北师大校园相识至今,已走过近五十个春秋。且不说桃李满天下,就说两株相思树,历经五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是上接苍翠连理枝,地下的根根也相通了。北师大校园,留给他们太多的回忆;北师大的校园,铭刻着他们坚实的脚印。愿他们相伴永远、比翼飞翔。
胡辛
发表于《人物》2002年第9期
并在江西日报节选发表